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编者按:汉江是长江最大的支流,也是南水北调中线工程的主要水源地,它哺育了整个华北平原约6000万人口。出生于陕西安康的作家袁凌将汉江看作自己的母亲河,在去年11月出版的《汉水的身世》中,他细致讲述了汉水的前世今生及水边人的命运沉浮。南水北调的宏图、移民的望乡、航道的兴衰、“鱼与渔”的惆怅、河流的清浊……五个维度书写汉水的过去、现在与未来,呈现一条古老河流的生命感。新春假期,第一财经经出版社授权,节选《搬家》以餮读者,这是系列书摘第一篇。
“一句话,舍不得。”
回忆离开老家的情形,韩正雨说。
2009年8月30日上午,韩家洲的居民正在登上政府安排的船队,离开他们世代居住的故土。沉重繁杂的家当、依依不舍的心情、步履蹒跚的老幼,让搬迁行列显得臃肿而迟缓。有的家狗已经跟人上了船,临离岸却又自己跑回去,留守正在变成一片废墟的家园。拆除几乎是与搬迁同时进行的,刚刚登船的韩家洲村民目睹了身后挖掘机开进村庄,挥动铁臂开始大举拆除—为了断绝村民们回头的念想。这是各地的统一动作,在一张当时保留下来的河南淅川搬家照片上,移民身后宅基上黑烟腾起,几乎遮严了正在大动干戈拆房的挖掘机本身。
韩家洲是一座三面临水的岛屿。每当江水稍微上涨,它和陆地的联系就全然被切断了。和汉江北岸的联系,则自古以来只能依靠船只。岛上的居民清一色都姓韩,不知从何年何月开始聚居繁衍,到这一天已经有483人。
韩家洲的居民并未滨水而居,他们的房屋和土地都在170米水位线以上。但出于库区的生态保护,全岛仍旧整体被划入了移民搬迁范围。
收拾东西的过程中,韩正雨和母亲吵了架,原因是母亲舍不得扔掉多年的旧衣服。一件没有穿坏的军大衣,韩正雨说不要了,母亲非要拿上,母子俩“差点打起来”,打不起来又落泪。韩正雨更留恋的,是去世的父亲给童年的他制作的玩具,譬如铁环,还有买的手枪之类。给老人准备的棺材,腌酸菜的坛坛罐罐,甚至木头挖的猪槽,都舍不得撂下。棺材最初是不让带下去的,但实际没有管得很严。除了这些,仍旧有一些大件的东西没带上,譬如梯子、过长的木材、做酒装粮食的大缸,等等。
韩天鹤一家也在迁徙的行列中,抬着自家使用了几十年的笨重坛罐、破敝家具和穿旧的衣料,这些东西他本想多舍弃一些,又被老婆一宗宗捡回行囊里。整理取舍的进程最为费事,半个月前就开始了,似乎周而复始无从下手。那些平时落在犄角旮旯的陈旧什物,完全不知哪一年派过用场,这时全都冒出来,无言地申明着它们的用途,以及对这个家庭的意义。
家什器物之外,韩天鹤和儿子韩可以还带走了不少石头,都是他们从汉江捡上来的,具有独特的形状、色泽或者纹理。父子俩甚至合力把一块以前根本没看上、当作墙基砌进了檐坎、形状像蟾蜍的汉江石挖出来带走。另一根形同男根的汉江青石甚至被搬迁工作队员看上,讪笑着索要,被韩天鹤断然拒绝。
像很多在十堰有工作的年轻人一样,韩可以没有跟随父母下随州,他把一些石头带到了自己的出租屋,今天仍然陈列在后来买的房子里,譬如一块像青蛙的黑石,另一块石头两眼一黑一白,神似猴头,被韩天鹤把白眼涂黑,洗不掉了。连家中两块当门墩的青石,当初是从汉江中捡回来的,也从韩家洲带到了凤凰山,以后韩可以买了商品房又捎回十堰,放到新房门口,依旧保留着江水冲刷的光润色泽。只有一块纳凉时当凳子的汉江石,因为过重被遗落在老家的院坝里,覆上了树木洒落的粉苔。
村民们什么也不舍得撂下的一个原因,是起初听说搬家是免费的,每个人都有几立方米的指标。事后才得知,搬家的运费是一立方米1600元,而政策规定的出县移民搬迁费补助仅仅每人95元,根本无法覆盖物流价格。车队虽然由政府组织,运费仍然从政策规定每人约3万元的移民生产安置费用中扣除。这个费用标准,实际上超出了老旧家当自身的价值,韩可以了解到当时从十堰到随州的货运价格只有每立方米1000元左右,去问镇长,“镇长回答说是移民搬迁有警车开道,安全”。
搬家船只在堵河口码头上岸后,需要装车转运500公里,到达随州凤凰山。家当磕磕碰碰,像人的心一样刻下了印痕。实际上由于蓄水前十几年不准建设,韩家洲人和所有淹没区移民家中一样,没有特别大件的东西。带不走的是记忆和在汉水环绕的韩家洲上的生活方式。
黑龙口移民村康国芬家的阁楼上,保存着一个木雕龙头,是从韩家洲带下来的。
龙头由一块整木雕成,木质沉得超乎意料,披戴红绸和像胡须的穗子。龙头从上几辈人开始用,旧了就漆一道,年代都掩盖在红蓝两色漆之下,仍旧如昨天般光鲜,说明了保存者的精心,穗子也是2016年换过。龙头雕工不乏讲究,有吐出的木舌头、带弹簧装置的伸缩犄角和额头雕刻的王字花纹,用的时候立在船头,还采摘当令的山花插上,花哨又不失威风。
用到龙头的场合,是每年的端午龙船会,这是韩家洲人最风光率性的日子,全柳陂镇十几支赛队之中,他们总是第一。
四年一度的全县龙舟赛中,他们也总是夺标。
即便是水性并不出众的供销社干部韩天鹤,也参加过划龙舟,享受过抢到彩头的快意。有时龙舟翻覆,大家下水七手八脚正过来,继续争夺各家预备的彩头。谁家台子放鞭炮,龙舟就往谁家去,争抢随时抛下的香烟啤酒、红包之类。搬迁那年的端午,赛龙舟的仪式最为热闹,远近人们慕名而来,塞满了一条江,人们心里都明白,这是最后一次真正的热闹了。
韩家洲有五条龙舟,龙头各家轮流接送,搬迁这年正好接到康国芬家里。龙船会结束之后,她不知往谁家送,就留在自家,又在搬迁时把龙头带来了随县凤凰山。
龙头离开了汉水,没有了用武之地,但在康国芬眼里,老祖宗传下来的龙头,“灵性还在,不能糟践了”。每逢大年初四,康国芬仍旧按照老规矩,将龙头披红挂彩礼送出门,再自家燃香炉炸鞭炮,将龙头接回来。邻居家也都炸了鞭炮。
康国芬家的外墙上,还靠着一只船舵,像一只庞大的木瓢,竖起来高过两层楼顶,是从老家的龙舟上取下来的。楼梯下还靠着几支船桨,桨身镌有“韩家洲青龙会”的字样,就是龙舟队的官方名称。康国芬自己也操过这些木桨,划过龙舟。在韩家洲,没有人不会游泳划船,即使是四五岁的孩子,也会抱住水壶酒瓶学凫水。
到了随县,人们的水性用不上了。黑龙口几个上小学的孩子想在池塘里学游泳,没学会。幼年离乡的他们,对于长辈赛龙舟还有依稀记忆,一个小女孩记得“四爹卖力划船争得头名”,和“那条特别长的河”,却再也传承不到上一辈人身上的水性。
凤凰山村子附近有几个水塘,韩天鹤曾经和邻居试着去游过两次泳,就再也不想下水了。邻居说老家的水是凉性的,而这儿的水上面一尺是热的,水不干净,游过了身上起痱子。“水性都好,用不着了。”
游泳固然成为奢侈,日常饮水也成了移民面临的难题。和相距五公里的黑龙口一样,凤凰山的水是用机井抽取的地下水,大约因为地表农药化肥渗入,颜色浑浊,有一股土气,韩天鹤觉得“脏”。喝惯了清甜汉江水的移民们,对这种水质有难以下咽之感,咨询医生得知,长期饮用会得尿结石,还有其他的副作用。解决办法是自家加装过滤器,移民村里家家户户的厨房里安装了净水器,靠需要定期更换的活性炭来过滤井水中的杂质,和入住时已经配套齐全的灶具和太阳能热水器不一样,这项费用需要移民自己出。
空气也无法和老家相比。村口有一家生产化肥的工厂,经常夜间赶工,村民睡梦中闻到飘过来的刺鼻味道。村口有一方堰塘,是储水备用的地方,化肥厂偷偷向堰塘直排污水,堰塘变得晦暗发臭,村民们向法院控告,法院判决工厂违法,堰塘才逐渐恢复了清亮。
留在十堰工作的韩可以看起来是同龄人当中的异类,用父亲韩天鹤的话说,他喜欢“玩”,童年时候的汉江,自然是他天然的游戏场。他的水性要好过很多同伴。汉水移民大举搬迁之后,他感到蓄水的日子近了,上游也在梯级建造一连串水坝,他想赶在汉江成为一连串的水库之前,体验一下野性流淌的汉江,因此购买了一只橡皮艇,在第二年的五月和八月独自做了两次漂流。途中他遇到不少险情,譬如两次遭遇带毛刺的挖沙船牵引钢丝绳,橡皮舟堪堪从上面掠过;又经过七八尺高落差的拦河坝,只好扛舟上岸绕过。在堵河漂流时遭遇狂风暴雨,橡皮舟被逆风刮得溯流而上,浑身湿透,只好在桥洞下露宿一夜。但在自由流淌的江水中,不论缓急,他始终觉得自在安宁,成了他生命中永远的纪念。
父亲韩天鹤并不像个典型的韩家洲岛民。他有一点文化,又缺少了一份水性,在外面干过工作。但或许由于有点文化,他对于岛上生活的记忆特别清晰。
首先是打鱼。韩家洲的人吃鱼特别方便,每个人都会操网打鱼。韩天鹤的水性在同龄人中并不算好,但也常和儿子韩可以搭手下网,沿着沙洲往下走,一网收上来,格眼上挂着红红白白的小鱼,有汉江特产的红哨鳊、翘嘴鲌、鲤鱼和黄颡,像一副晾晒的花格子床单。把小鱼用水桶担回家,人吃大鱼不吃小鱼,小鱼用磨子推成粉喂猪,“猪吃了鱼,长得白里透红”。
其次是吃水。岛上吃的是电泵抽上来的汉江水,存在水窖里沉淀取用,更早的时候也吃井水,岛上前后有两口大水井,味道都清甜。汉江水也给韩家洲人带来了额外的土地。汉江水位按季节的涨落,每年都会形成大片的消落带,可以赶种季节性粮食,譬如花生和萝卜,这也是还在大集体生产时代,韩家洲就比对岸的乡村要富裕的原因。
江水自然也带来了阻隔,出岛必须坐船。虽然家家有船只,还是有专门的渡船。韩家洲岛上有一二年级小学,到了三年级,孩子们必须去对岸堵河口的小学念书,每日过渡来往。渡船上有个掌舵的大爷,划船要靠小孩们自己。冬天江水消落,本地人称为“渴”,渡船没有靠近岸边就搁浅,要由几个小孩子们下水去拉,踩着冰水上岸,再爬上一大架坡去学校。回想起来自然不乏艰苦,却都成了有意思的记忆。韩可以在堵河口坡顶的小学只上了几天,就被父亲韩天鹤转去了上游一些的辽瓦店,韩天鹤在那里的供销社上班。
对于供销社的工作,韩天鹤并不喜欢。他1972年高中毕业,在岛上做了三年民办教师后招工,进了供销社后悔了,觉得站柜台枯燥无味,像坐监。等到供销社1995年“垮台”,他又回岛上教了两三年书,学校就他一个老师,三个年级,“想干啥干啥”。上级来视察得少,因为坐船过河不方便。生性浪漫的他喜欢写诗作文,远山近水的风物都成了他吟咏的对象,早年恋爱经历也和汉水沙洲的风景一起写进了诗里,这首名叫《忆阿若》的诗被收入了某家民间机构1995年出版的《中国当代诗人代表作》,花掉了韩天鹤50元版面费:
我用眼睛把诗写进
汉江的绿色彩笺里
但不让你到江边取
那儿风大会冻伤你
搬迁到随州之后,生活完全改变,他的诗自然也旨趣大变了。2014年3月,离乡四年之后,他在练书法的大字本上写下了感慨身世的《无题》:
祖籍正是大槐树
而今又漂随州过
一江清水送北国
两汪苦泉自个喝
“家住山西大槐树”这句民间俗语,虽然更多出于攀附,但也非全属无稽。资深汉水学者鲁西奇考证,汉水中下游自古以来移民的方向,多是因战乱而南下,最著名者莫如五胡乱华时期的山西河南汉人南迁,当时的晋宋梁三代都为移民设置了大量的侨县,有似今天以原村庄命名移民村。明清两代的“江西填湖广,湖广填四川”方向与前代相反,是从南向北移民,大批江西人迁入汉水下游地区,而清代乾隆年间又发生了湖广人口向今天的汉水上游安康、商洛、汉中的大迁徙。这些迁徙浪潮中,既有人口的自发移动,也有政府组织的移民运动。而
在凤凰山的移民村里,韩天鹤喜欢独自在夕阳下散步,背负双手的影子和移民居住的二层楼房一样拉得很长。韩天鹤说,背负双手的姿势是从老祖宗传下来的,因为当初离开大槐树到南方是被押着走的,双手捆在背后,散步背手的姿势因此保留下来。这次过随州也是不情愿的。“调水是国家大事,由不得自己。”
一个好消息是,2021年,湖北省启动的鄂北调水工程管线已经铺设到了万福店,即将建设配套入户措施,两三年之内,凤凰山和黑龙口的移民都将喝上久违的汉江水。对于韩天鹤和他的乡亲们来说,这除了水质的改善,也含有不小的心理安慰吧。
《汉水的身世》
袁凌 著
中信出版集团 2022年11月版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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