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周简王十三年(前573年)春,依照周礼制度,晋厉公率诸卿士大夫及公室家眷出外行猎,郤氏家族自然也在其内,其他还有栾书、荀偃、韩厥等卿士,以及吕相、士鲂、胥童等次一等的大夫们(魏氏宗子魏绛,因为在朝堂的级别不够,还不能参与这种活动)。
正是这一场看起来普通不过的游猎活动,让晋厉公下定决心,要将原本是国家重臣、公室别支的郤氏彻底加以铲除!
按惯例,诸侯国君举行春祭游猎活动时,应先由国君发箭射猎(象征性的),然后卿士大夫们再按照职位高低逐一射箭,完成仪式;而参与春祭的公室内眷、女侍、寺人(宦官)们是不能参与射猎的。
但这一次游猎活动中,晋厉公不知何故,在射出第一箭后,没等卿士大夫们张弓,就让宠爱的内眷妇人参与了射箭仪式;而卿士大夫们则直到最后才开始射猎;这种做法,已经是违反礼制的举动了。
对于国君这种不守礼制的行为,卿士大夫们个个都憋着一肚子气,因此在射猎时都阴沉着脸,随时都可能爆发怒气。可偏偏在轮到郤至发箭、并射中了一头野猪时,晋厉公的内侍寺人(宦官)孟张却因为距离中箭的野猪更近,于是也私自发箭,射中了野猪;随即,孟张以此为凭据,抢先拖走了野猪,准备将野猪献给和内眷们开始饮酒的晋厉公。
郤至身为国家重臣、八卿之一的新军将,怎么能忍受区区一个寺人的羞辱!因此,早就一股怒火无处发泄的郤至,在盛怒之下,当着晋厉公的面,引弓发箭,将不知死活的孟张直接射死在当场。
亲近的侍从就这样被臣子射死在眼前,晋厉公顿时大受刺激、暴跳如雷,跳起来大喊:
“郤至无礼!欺辱寡人!”
随即,晋厉公马上命召中军将兼执政大夫栾书前来,要他将郤至拿下,然后依律处置。
但没等栾书发表意见,一同随驾射猎的郤锜、郤犨赶紧出面来向晋厉公告罪、劝解,而平日里和郤氏不和的荀偃(中行偃)、韩厥、士匄、吕相等卿士大夫们也纷纷上前劝阻,出面维护郤至(说到底,卿士大夫们之间即使再有矛盾,那也是贵族们内部的事情;一个小小的寺人,竟敢倚仗着国君的宠爱,公开挑衅尊贵的国家重臣,这就是全体卿士所不能忍的了。何况晋厉公还破坏礼、违反仪在先,那就更加不可纵容)。
见郤氏三卿遇事时共同进退,如同一体,且其他卿士也纷纷出面维护,侈卿之间空前团结的情景后,暴怒中的晋厉公反而冷静下来,心中暗暗思量,考虑如果此时立即发难的话,有些准备还是不足,不能轻易拿下郤氏。
于是,晋厉公忍住了气,勉强作罢,没有在当场翻脸发作,而是‘接受’了卿士们的劝解,放过了无礼的郤至(以及郤氏);随即,心怀怨气的晋厉公宣布解散了射猎活动,然后自顾自地回公宫去了,只留下一群各怀心思的卿士大夫们茫然相顾,不知何言。
从此以后,晋厉公对郤氏的厌恶和忌惮之心愈发强烈,达到了顶点,而彻底铲除郤氏的决心也不可更改(之前晋厉公的计划,还只是想收取郤氏之权、削减其封邑,保留这一家公室别支卿士家族,以为君权的屏护)。
而晋厉公要实施“去群大夫、立己左右”的收权、立威计划,自然也少不了亲信死党的支持,在晋厉公的亲信宠臣中,除了才华出众的魏氏别支、行人吕相以外(其实吕相只能算国家的能臣,而不能全算晋厉公的亲信私人),就以胥童、夷羊五、长鱼矫这三人最受重用。
胥童,是晋国元老胥臣的曾孙,胥氏当年也是晋国最为显赫的卿士家族,其权势地位丝毫不比赵氏、先氏、狐氏等侈卿家族低,并且要高于韩氏、魏氏等后起的家族。胥臣当初曾与赵衰、先轸、狐偃、狐毛、魏犨、贾陀等人一起侍奉随继位前的晋文公(重耳)在外流亡十九年,论功劳苦劳,都是第一等的存在。
因此,晋文公即位后,胥臣得以进入朝堂,先后任下军佐、上军佐,是堂堂六卿之一(这可比他的老同事魏犨强多了,魏犨终其一生,都只是下军大夫,曾经担任的晋文公车右的职位,也因为犯过失而被免除了)。胥氏,在晋国内部一度比魏氏更加具有权势和地位。
胥臣在世时,对郤氏还有推举之恩,郤錡的祖父郤缺,当年就是因为胥臣向晋文公大力推荐,才得以摆脱‘罪臣之子’身份的不利影响(郤缺之父郤芮,是晋惠公的亲信,在晋文公即位后密谋作乱,失败后逃亡秦国,被秦穆公诛杀;郤缺当时留在晋国,但被降为普通国人,只能亲自耕田谋生),得以出仕,并一路升迁、最终担任晋国执政的。
可胥臣、胥甲父子去世之后,胥童之父胥克在担任下军佐时,已经是晋国执政的郤缺为了报答、提拔盟友赵氏子弟,因此借故将胥克罢免回家,空出来的下军佐位置则交给了赵盾之子赵朔;胥氏因此而衰落,跌出了晋国顶级卿士的行列,成为普通大夫之家(这就和魏氏的地位差不多了)。
所以,胥童成年后,极为痛恨郤氏的忘恩负义,时刻想着要为家族讨回公道,并狠狠地打击、削弱郤氏。也是因为这个原因,胥童被怀有同样心思的晋厉公收入“彀中”,成为得力亲信,协助自己策划、谋画“去群大夫”的行动方案,以完成各自的心愿。
而夷羊五,则是因为家族的田地被郤錡强行抢夺,从而和郤氏产生了极深的矛盾,被晋厉公招揽至属下,参与到“去群大夫”的计划中来。长鱼矫和郤氏发生龃龉的原因,也是因为和郤犨争夺土地,不但没有争过,还被郤犨借着郤氏的权势抓了起来,然后公开戴枷示众,就连其父母也一起被锁在车辕上示众;因此,长鱼矫同样恨死了郤氏,心心念念想要报仇,随后主动接受了晋厉公的秘密招揽,成为国君执行“灭郤氏”计划的得力助手。
“射猎事件”发生之后,晋厉公痛恨郤至到了极点,同时也对郤氏一族生出了忌恨之心,于是,晋厉公和胥童、夷羊五、长鱼矫日夜谋划,加快了对郤氏下手的准备。
刚开始的时候,晋厉公还只是要清除郤至,暂时没有对郤锜、郤犨动手的想法。但在商议行动的过程中,胥童、夷羊五、长鱼矫都坚决反对只诛杀郤至,提议要么不动手,要么就对三郤一起下手,否则攻击郤至时,郤锜、郤犨因家族利益相关,必然要出兵救援,到那个时候,再想缩小打击范围,可就由不得国君了。于是,晋厉公决定采用亲信们的建议,抓住机会,将郤氏满门铲除,以绝后患。
没有不透风的墙,就在晋厉公即将对郤氏动手的前夕,郤氏通过其他一些渠道,也隐隐约约知道了这个坏消息(至于是谁说的,反正栾氏、中行氏不可能,韩氏也大约靠不住;士氏嘛,士燮早就交代过不要蹚浑水;赵氏此时只有一个孤单单的少年赵武;最有可能的,就是曾经被晋厉公‘约谈’过的吕相了,不过这也都是猜测,不算真实历史)。
得到国君将要对郤氏不利的消息后(假设是吕相告诉郤氏的,但他也只会说国君想要削弱郤氏,而不会知道晋厉公其实要灭郤氏全族),身为郤氏家主的郤錡当然不甘坐以待毙,于是准备主动发私兵攻击国君,来一个鱼死网破,再不济也要像当年的狐射姑、先縠一样,带领家族成员流亡到国外。
但导致家族被国君猜忌、痛恨的关键人物郤至,却一反常态地反对和国君开战,认为郤氏几代人的忠敬爱国传统,不能毁在自己这一辈手里;再说郤氏虽然强大,但真的要和国君开战,一则公室会联合其他卿族来攻打郤氏(就像当年攻灭先氏和赵氏大宗一样),实在是打不赢,二则如果主动攻击国君,就会落下谋逆弑君的罪名,后世也会遭到唾弃。
因此,万念俱灰地郤至总结了郤氏的结局:
“人生在世,靠的是信义、明智、勇敢。信义之人不会背叛国君;明智之人不会残害百姓;勇敢之人不会主动发动祸难。这三个品质是做人的根本,如果失去了的话,即使死了,还要遭后人怨恨,那还有什么意义呢?郤氏三代受国君的恩惠,才享有如今的官爵俸禄,成就庞大的家族。如果不顾上下尊卑而和国君采取对立(就是刀兵相向),那郤氏的罪过就大了。况且,国君要是滥杀无辜,就会失去国人的拥护,他的统治也不会安定。郤氏,还是静静等候国君的命令吧!”
郤氏因此没有做‘乱臣贼子’的准备,而是恪守礼法,绝不背君;但晋厉公可没管这些,一定要诛灭郤氏。
周简王十三年(前573年)十二月,在经过周密的布置后,晋厉公突然对郤氏发难,让胥童、长鱼矫率公室甲兵八百人,进攻郤氏的私宅。大难临头之际,郤錡、郤犫、郤至果然没有反抗,在国君的甲士到来时,纷纷自缢而死,以此来显示对国家、对国君的忠诚(古人的思维和道德、信义,实在是现代人不能理解的)。
三郤自尽之后,郤氏其他家族成员也被胥童率甲士掩杀殆尽。就这样,晋国的老牌卿士家族郤氏,在晋厉公的刻意针对征伐下,就此灰飞烟灭。
关于三郤之死,史书上有其他不同的版本,另一说是————晋厉公忌惮郤氏强大的实力,于是命一个名叫清沸魋的亲信去帮助胥童、夷羊五、长鱼矫。长鱼矫和清沸魋装成私斗争讼的样子,手持武器,揪住对方的扭打,边打边往郤氏所在的官署处跑,并大声吵闹,要兼管法令的郤氏为他们辨明对错、主持公道。
三郤皆在堂上,于是召他们进来,准备听取他们的诉说,以便定案。此时,长鱼矫突然用手中的长戈刺向郤锜、郤犨,将他们杀死在官署中。郤至见势不妙,从官署内堂跑出来,跳上马车准备逃离,但长鱼矫追上了郤至的马车,将郤至杀死在了车上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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诛灭郤氏之后,胥童、长鱼矫返回公宫向晋厉公回奏;而晋厉公依旧余怒未消,吩咐胥童返回郤氏私宅,将自尽的三郤尸体用牛车载着,拉到朝堂公开示众,然后再命其他卿士大夫们前来观看,以此威慑诸卿,显示君权。
身为魏氏此时的头面人物的吕相,当时也在奉命至朝堂观看三郤尸体的大夫行列中,不知他看见之前几天还曾经一起共事、一起有过交通的三郤,如今变成了冷冰冰的尸体,躺在地上让同事们观看的场景,内心的想法是如何?(假如确实是吕相告诉了三郤国君将要对郤氏不利的消息,然后又看见如今的场景,那么吕相除了惊恐不安之外,必定不会再毫无保留地支持、效忠晋厉公,而是再作打算,以图其他。)
在奉命前来朝堂“查验”三郤尸体的卿士大夫们中,中军将兼执政大夫栾书、上军将荀偃(中行偃)这两位顶级卿士也在其中。刚开始见到三郤的尸体时,栾书表面上十分惊惧,其实心中很是得意,三郤果然如同他之前所计划的那样,被晋厉公打击并诛灭,自己也少了一个劲敌。
当栾书正盘算着如何进行下一步计划、将国君的矛头再度引开,为栾氏争取更多时间时,他却遭遇了突如其来的变故——晋厉公的亲信长鱼矫,为了彻底打垮朝堂上的原有秩序、也为了自己的晋升前途铺平道路,于是在没有和晋厉公提前商量的情况下,自作主张,直接带兵把栾书、荀偃在朝堂上劫持软禁,然后再劝说晋厉公就此诛杀栾书、荀偃,彻底掌控晋国军政大权:“如果不杀掉二人,一定后患无穷,殃及国君”。
一辈子老谋深算、诡计百出的栾书,这一次算是结结实实地阴沟里翻船,被无名后辈长鱼娇突然间来了这么一手!被关押在公宫别室的栾书既懊悔又惶恐,深感这是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,如果就此被晋厉公诛杀,那才是作茧自缚!恍惚间,栾书自己都觉得这是陷害郤氏的“报应”所致。
假如当时晋厉公同意了长鱼矫的请求,那么晋国这以后的历史都要改变;但关键时刻,晋厉公考虑到栾书、荀偃都是国家重臣、社稷的中坚,就这么随随便便杀了,晋国很可能因此而陷入混乱,并且还有内乱的隐患。
因此,晋厉公决定暂时不动栾书和荀偃,释放他们,等以后再慢慢从栾氏和中行氏手中收权(这么看来,晋厉公其实真没想彻底铲除栾氏和中行氏,只不过想要削弱他们的部分权力而已)。
于是晋厉公以“一日已杀三卿,寡人实不忍再戮干城”的名义,将栾书、荀偃予以释放,并向他们道歉:
“寡人只想讨伐郤氏,现在郤氏已伏诛,大夫都是国家栋梁,不要将这件事(被长鱼矫逮捕)当做耻辱,请各复其位、为国效力吧。”勉励他们继续为国家尽职。
长鱼矫心有不甘,再次劝晋厉公:“您不忍心杀他们,他们未必不会对您下手!”,警告国君如果这次放了栾书和荀偃,恐怕接下来他们就要对您不利!但晋厉公还是不听。
见已经彻底得罪了栾书和荀偃,事后又得不到晋厉公的强力支持,长鱼矫感到这下事态严重了,再不走的话,郤氏的今天就是自己的明天!于是,长鱼矫当机立断,放弃在晋国的爵禄和一切封邑,也没和晋厉公辞官,便偷偷地带着家眷逃出了晋国,流亡到狄地去了。
栾书、荀偃得到晋厉公的赦免后,立即伏地叩谢:
“君上讨伐有罪,而赦免了臣等,这是君上您的宽宏大量,施恩于臣等。即使死了,臣等也不敢忘记国君的恩德。”
叩谢国君并平安地退出宫外之后,战战兢兢的栾书和荀偃相对而视、恍若隔日。而公宫门外的两人在深感庆幸之余,也对这一次因疏忽大意所导致的危险经历深感后悔,并对那个喜怒无常、杀伐不定的国君忌惮万分。
因此,栾书和荀偃当即一致决定,不要再等待以后的辗转腾挪了,万一再来一次“朝堂突袭”、由胥童来下手的话,就没有今天的好运气了(假如是胥童动手,那么绝对会先杀再汇报,而不是像长鱼矫一样,傻乎乎地向国君汇报后、再行下一步)。
就这样,栾氏和中行氏两大家族统一了意见,决定先下手为强,不等国君(以及他的亲信们)消化接收完消灭郤氏之后的巨大利益,及早发兵直接袭击晋厉公本人,铲除这个已经威胁到栾、中行两家生存权的“阴狠暴君”!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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